车耳营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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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耳营的佛
1.
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已不太记得.也许是1999年秋或2000年春.那时我常常出去跑,除了爬城东的长城,有时也会钻城西的野山,一个人或和另一个人.
她是个中年妇女,有一张圆圆的有些皱纹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一头的短发有些零乱,或许还带着些尘土.她大概有40岁, 但象许多下地干活的山里人一样,也许她的实际年龄比看上去会年轻些.一套深蓝的有点脏有点皱的衣服似乎稍大,仔细看才会发现那是套西服,和很多改革开放以来的农村人一样,她的这身衣服大约是她最日常的着装.如果不是她左臂上围着的红箍表明她在担任着某项工作,大概在这世界上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无论是在城市的街道上还是她站着的山路上:她只是个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女农民.
2.
她住的村子叫”车耳营”.当地人把三声的”耳”念成轻声,变成”车儿营”.这是因明朝嘉靖年间的一次战事而诞生的村落.”庚戌之变”,俺答捣穿古北口,接而下顺义,通州,一直杀到北京城下,”饱掠而去”.隆庆五年,穆宗任戚继光为蓟镇总兵. 戚总兵,这位大明优秀的军事指挥家认为:”寇入平原,利车战.车一辆用四人推挽,战时则结方阵以迎敌.”于是在京西建立了车营. 车耳营坐落在北京海淀区聂各庄乡.当地另一个名字可能更为人熟悉:’’凤凰岭风景区’’.
车耳营是个顺着山坡而建的小村,只有几十户人.黄色的嶙峋的海岸崖似的山是西边蜿蜒而来的太行的余脉,军都山的一部分.四五月的春天,粉色的桃花,白色的梨花漫山遍野,争妍斗彩,给这城市边缘的山区平添了无数的热闹;七八月的盛夏,草木芬芳,知了,蛐蛐你唱我和,上演着了山野里,小溪边的一场场无休的独奏与协奏;十月的秋日,红栌,枫树层林尽染, 一抹抹的重彩仿佛跳动的火焰;而在不下雪的冬日,风成了山野的主人,在那呼啸中,盘旋中,带起的不仅仅是枯草和落叶,也许还有些遥远的故事.
3.
她家地不多,承包了几亩果园.无非是苹果,桃子之类的北方水果.夏天卖桃,秋天卖苹果.一年家里收入不过四,五千元.后来凤凰岭(当地人还习惯叫西山农场)来的游客渐渐多些,她家里也搞些采摘,比摆在路边或批给果贩子能多收几个钱.
京西本是块山灵水秀的地方,有辽金的寺庙,明清的古坟,当然也少不了历代道人,居士修隐过的山洞.然而最老的建筑也许应算石佛寺,大概有一千多年了,不过早已坍塌,只留下一尊很老的石佛.她的祖爷爷在世时(还是前清).觉得这寺虽然没了,剩下的石佛在荒野里也不是个事,于是在村子东坡上,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了块清静的地方安置下来,算是互相有个照应.
也就是从那时起,这石佛就成了家里的一员.曾祖父临终前交代给爷爷的,除了对后人的叮咛,总还少不了提一提石佛:”寺没了,佛留下了,自己一个有点冷清,请到家门口,是咱们的造化,好好照顾着,佛也不会亏待家里人.”爷爷走时交代爸爸的,除了类似的话,还会加一句:”你爷爷当年可尽心了.”这个意思传到她这,已是第四代.照她的话说:’”到我女儿就第五代了.”那里透着丝自豪.
其实长辈的行动也许比叮嘱来得更有力.到了她这,每年中一些重要的日子,比如中秋,重阳,她都去佛前拜一拜,求佛保佑远亲近邻,当然少不了供上些自家种的果子.
到了除夕,第一盘煮出的饺子家里人谁都不动,先给佛端去.
当北风开始呼啸时,她怕佛冻着(石头会冻裂的),就抱一床最好的被给石佛捂上.
阳光灿烂的日子,路过石佛,远远地瞅一眼,她知道今天不会太累;阴霾密布的日子,她会在石佛前静静地站一会儿,和它默默说会儿话,心里就畅快了.她家里只是最普通的农民,也许祖先也不过是戚总兵创建的车营里最普通的士兵,但她知道这经历了一千多年风雨的,伴着山村人家走过几代的石佛能听见她话,能看到她心里,带给她力量.她知道人活着要本分,无论世界怎样变化.因为佛是看得见的.
佛像前后来不知是谁摆了个功德箱,零星地扔着些硬币和纸币,是进山的人留下的.这渐渐成了她的一个秘密:她多希望有一天这钱攒够了,能为石佛在车儿营盖个新”家”.
她的丈夫和女儿也分外护着这陪着她家走过几代的沉默的朋友.就象释迦牟尼讲他修行时说”吾四十九年往世,未曾说一字’’时, 迦叶尊者的会心一笑:那成了种默契.因为在结婚前她曾嘱咐过她的丈夫:”以后一起过日子,要对我好,还要对我们家的佛好.”
4.
这山中简单而不容易的生活,这快延续了五代人的简单而不容易的承诺,有一天终于随着石佛的支离而破碎了.
那是个初春的黑夜,1998年3月25日凌晨,河北曲阳一伙文物盗窃犯经过摸点趟路后,盗走了这尊佛:国家一级保护文物,北京最老,建于南北朝北魏太和十三年(公元489年)的佛像.这北魏太和造像是尊佛的孝文帝以他的祖母(太皇太后)为原型雕刻的,与被联合国评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大同云岗石窟属同一年代.
女人也许不太懂所谓的”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她只知道应该象父辈一样好好地保存这石佛;她曾坚定地相信她的女儿也会象她一样把这石佛好好看下去.然而这信念,这一切的努力她和她祖先曾经付出的,就在那初春的夜里,在她和她家毫无觉察的情况下,象倒下的佛像一样轰然而塌了.
她当时并不知道那伙人在用绳把佛像从石刻莲花座上拉下的时候横着被摔成了五块.
5.
那是发觉佛像失踪的第一刻的恐慌?是随之而来的焦急?是在一次次去镇派出所和海淀分局笔录,提供情况时的期盼与惴惴不安?...我无法说清,她分明快要被突然发生的一切击倒了.
四五月份,粉色的桃花,白色的梨花漫山遍野,她无心去憧憬果园今年的收成;七八月份,草木芬芳,知了,蛐蛐你唱我和,吵得她更心烦意乱;十月的秋日,红栌,枫树层林尽染, 一抹抹的重彩仿佛跳动的火焰,一点点灼烧着她的心…
那是在无期的等待中的一次次猜测,臆想与牵挂?是在这等待中与无时无刻折磨着她的懊悔,思念与内疚的抗争?仿佛一个丢失了孩子的母亲?一个盼着离家的父亲音讯的女儿?一个等着下一次与恋人相聚的女人?一个与青梅竹马的玩伴从此各自天涯的朋友?也许是这一切,也许这一切都无法形容她的心情?
“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为什么要落在她身上?”
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住在城市边缘的山里的女农民.她和其他无数的有男人和孩子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她替祖先,替这个世界保留的那石佛,和对佛像与对生活同样普通的信念和不普通的努力.
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农民,可是为什么在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后,她还要付出?
虽然也许我比她更了解这石佛的由来,但是我又到底了解多少她对这石佛的感情?
我无言,我分明地看到她向我这个背包客讲述这一切时无法止住的顺着面颊留下的泪水,感觉到那眼泪的温度.虽然那是个寒冷的我已记不清的初春或深秋.
6.
我在遇上这’’凤凰岭风景区’’的农民检票员前就看到了那尊佛,摆在五塔寺(动物园后面那明成化年的遗物,又叫”北京石刻博物馆”) 的一间展室的玻璃橱里,暗暗的灯光从顶上洒在它身上,它的面容是那么安详,嘴角挂着微笑.裙带轻轻地飘起.只有从它背后,能清晰地看到几道裂痕.
案子在半年内,1998年秋天破了.十余人的团伙的主犯和两名从犯落网.在主犯院子的地里起获了那佛,或说佛的碎块.
在1999年4月15日北京中级人民法院的宣判书里曾写到:”被告人陈XX,刘XX王XX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结伙流窜来京,秘密窃取国家文物,并造成文物损坏,其行为已够成盗窃罪,情节特别严重,应依法严惩…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64条第二项,第57条第一款,第56条第一款,第25条第一款,第61条,第69条的规定作出判决如下:被告人陈XX,犯盗窃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没收个人全部财产;犯抢劫罪,判处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
7.
那年的初春或第二年的深秋的一面,是我唯一见到她的一面.后来我又去了凤凰岭,在初次碰到她的山路打听过她,没有碰上.
再后来,我再没去过车耳营,算来至少有四五年.我想那里春天依然会山花烂漫,秋天依然会层林尽染.只是无法想象她以后的时光.我后悔没有能给她更多的安慰,虽然她比我勇敢.她只是从我嘴里得知我在佛失窃又找回后看到了那已被妥善保管的亲人,有一丝的欣慰;在我们谈着佛像身上的忍冬纹,火焰纹和雕着的31个伎乐天人时眉头稍稍舒展.继而叹了口气:”找回来了,那孩子(主犯)命也没了.才二十多岁啊.”
8.
2004年11月底,另一个逃犯被捕,马上被判了无期.他在交代中说当时以为这佛能卖1千美元.
2004年11月底的一个下午,冬日的斜阳将干枯的老树映成紫红,风在天边不动声色地掠过,不知去哪里,要找谁.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进了五塔寺,第二次看到了那尊佛,已搬进了个更新更大的展室.在淡淡的灯光下,它的微笑依然安详,它身上的舞蹈小人依然生动,它的几道裂痕依然清晰.
“来看你了.”我嘀咕了一句.我知道那曾守护过它的人也许没有能力花20元的门票来常常看它.也许大家已是咫尺天涯.
凝视着它,我无言,想着那些永远从这世界上消失的东西:比如2004夏年被河北易县文物单位以修复为名拆除的长城紫荆关的城砖;那2004年冬被山西鲁能铝业以重点工程为名用推土机铲掉的同样到过的原平的烽火台和汉墓.
凝视着它,我无言,想着那些慢慢流过的日子,和从生命里走过又消失的人.
还有她,这个头上落灰穿着旧西服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京郊女农民,及其她那破碎的梦,那永远无法延续的承诺,和那曾经的泪水.
“你还好么?” 这问候无法传递给她.面对石佛的只有我,这个恶心地活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上的可怜虫.
风吹过,几只乌鸦在外面的老树上寂寞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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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边儿于
2005-01-14 19:33:18 发表在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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