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镇的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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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镇的婷婷

1.
秋天的山似乎比平日更黄,虽然那是没有草木的枯山.那黄也许因为山脚下正在收割的土地而加深,因为高高的蓝天而突出.

在山脚与田野交汇的地方是一条绵延的长城,村里都说是秦始皇时就有了,没有人关心其实那是明长城.长城和大山,大地一样黄,因为那高大的墙是用黄土夯成的.墙体过去有包砖,不知啥时都被村里人扒走修了房子和猪圈,使裸露着黄土的墙更沧桑.

村子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水磨口,榆林口,白羊口,李二口.其实这都是古人给山谷起的名字,问村里上了些岁数的人,他们或许会告诉你水磨口又叫镇口堡, 榆林口又叫镇宁堡.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可能没人能说上来,抑或是这长城和
明朝建筑的边堡从大清入关后就再也没人注意了,其实山北面就是内蒙的兴和县.
当蒙古人不再是敌人的时候,这些堡就变成了村,说来该有三百多年了.

这些村隶属山西省天镇县谷前堡乡.天镇在山西的最东边,挨着河北怀安的柴沟堡.村里的人可能最远到过的就是柴沟堡,虽然它离张家口不远.天镇离北京也不到300公里.

2.
婷婷今年秋天不象往年那么忙.因为同村的一个小伙伴刚给她在县城的一个宾馆介绍了一份工作,在餐厅当服务员.虽然是县城最好的宾馆,可是很少有外人光顾这个三省交界的一个全国贫困县,所以就是十一国庆节期间也不热闹.

婷婷是家里三个孩子的老大,很想回村帮家里点忙,秋收季节要干的活很多:刨山药蛋,收割黍子,高梁,晾晒,收拾地里留下的玉米杆,运回家去…时间不等人,尤其趁着好天更要抓紧,要不一场秋雨下了,粮食就收不了,晒不干,甚至发霉.靠天吃饭就是这个样,没办法.然而婷婷的工作单位不给她假,虽然她们请假是拿不到薪水的.家里人可能也希望这三个孩子的老大能回去帮把手,但是单位一个月开出的三百元工资对村里来说不是可忽略的: 一亩山药产三千斤,每斤收获了卖两毛钱,除去化肥,浇地等成本,一亩山药才能收百十来块钱.对于产量更少的高梁,玉米,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再加上山西连着三年干旱,收成就更勉强了.家里没了婷婷这份收入,一年也就挣两千块钱.

3.
婷婷虚岁18,其实只有17.上完初中一年级后,家里唯一的男孩子, 婷婷的小弟弟也上小学了, 婷婷还有个比弟弟大些的妹妹,养活三个上学的孩子对家里是不小的负担,加上自己是个女孩,爸爸就做主让婷婷离开了学校.

在那一刻,虽然婷婷只有15岁,可她忽然决得自己长大了,甚至变老了.她在此之前曾想能念完初中,有可能再念个高中.因为她是个学习很好的学生,她想只要多念点书,将来就不用象父辈一样永远拴在土地上.婷婷清不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她不怕苦.可是她住的水磨口村地实在太少了,村边的地里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密如天上的繁星,大而硬的甚至可做磨盘,村子也因此得名;在这个500户人的大村,青壮年男子都到外地做工了,村里主要是老人,妇女和有家室的中年男人.有的老人,打过日本和国民党,别说每月几十元的抚恤金被村里扣着拿不到,连件象样的衣服也穿不上:身上,鞋上全是补丁.上面拨的扶贫款,化肥,白面全让村支书占了私下分了亲戚朋友,乡亲们要他就说:要就拿钱买.有的人急了说要去告他,支书就说:去吧,哪告去都行….

也许在婷婷的梦里,有一天她会把水磨口的一切留在身后,当她毕业了.然而老天仿佛和这个用功的孩子开了个玩笑.

在那些日子里, 婷婷会忽然对着大山,蓝天,土地和从土地上穿过的长城发呆, 而这些她从小就习惯的景物很少象现在这样触动过她:她不知道天上的云已经飘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褐色的山还要存在多少年,只有村后的长城,象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给婷婷的思绪一个答案: 因为长城在比很久更久以前是不存在的,而且也不会永远继续穿越高山,大河,沙漠的旅程,至少不会永远留在水磨口,因为村里的穷苦的人需要时常把黄土的长城扒掉,取下来土垫院子或垫到地里.那一刻, 婷婷好象明白了些事:高高的万里长城在老天面前也不会永恒,也会化作黄土一堆的.有些东西婷婷无法改变,比如那让人不得不去挖祖宗修的长城的生活.有一天婷婷也会化成黄土的,她心里明白:再过上七八年,顶多十年,到了她弟弟该娶媳妇的年龄,按山西的习俗,男方要给女方几万元的彩礼,这比钱靠婷婷的那点工资是挣不出来的,家里就会把她嫁出去,换来钱再为弟弟娶媳妇. 婷婷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这样的日子,虽然千百年来天上的云就从褐色的山边穿过.谁会知道这些呢?谁让自己是个女娃,又生在一个除了石头几乎什么都不长的村里呢?


4.
村子里有两个庙,一个教堂.那庙是很老很老的东西,教堂也是个清朝四合院改的,门楼上面高高地立了个红色的十字.院墙和其他房子一样有了裂缝,门楼曾经精美的雕砖也快掉光了.村里信基督的不少,本村没有牧师,有一个年轻的牧师,有时会从几百里外的大同赶来给村里的人讲道.那时候,四合院里就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们.人们相信牧师的话,因为圣经里说的能让人心里安静,忘记许多不愉快的事,让日子过得更容易些.

有的老人看着婷婷若有所思的样子也劝过她,说信了主好多事就明白了,想开了. 婷婷觉得自己太小了,信教是老人们的事,而且她的心里隐隐地想上过学的孩子与不大识字的老人比,有些事自己是能想明白的.是的, 婷婷还小,有时不想就这么算了.

5.
我和朋友小王是十月的一个晚上住进天镇这个宾馆的.而这次去天镇,也是因为我在八月份离开大同回北京的火车上看到了县城北边,沿着山脚与铁路平行的那段很长的长城而萌发了去看一下的想法.

在天镇的四天三晚,我们翻山越岭去了城东北靠近蒙古的新平堡,一个明朝屯兵的堡,看了那里留下的一个钟楼和堡 外紧挨蒙古的长城;还到县城里一个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唐朝庙宇慈云寺(不对外开放)上香求菩萨保佑,当然,还用了两天时间穿越那曾在火车上看到的长城,由西到东分别到了水磨口, 榆林口,白羊口,李二口,这段长城东接河北怀安县,西连山西阳高县,明时属宣府镇管辖,由于处在蒙古攻打北京最近的路上, 宣府是明长城九边十一镇中屯兵最多的一镇.

我们是在那又脏又破的宾馆,县城最好的住处,那个开业不到半年却已又脏又破的宾馆的餐厅认识的婷婷,一个只上了初一的不到十八岁的女服务员.我们还去了她住的村子,水磨口. 婷婷说我们人好,因为我们跟她聊到了村里的生活,聊到了她的希望,当然也聊了长城和嘉靖年间蒙古俺答汗的骑兵从镇口堡(水磨口)不远的地方入关杀掠的事.


回北京后,我给婷婷寄了些中学课本和衣服,大概快到了.明朝已经成为过去,而那些戍边将士的后人们还在这山西长城旁的黄土地上勇敢而艰难地生活.也许除了在天镇的慈云寺里祈祷,在水磨口的教堂外沉思,我还能做些其他的什么?

老边儿于 2004-01-15 15:44:26 发表在分类：走山西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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