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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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府冬日
1.
在很久以前,我在天镇水磨口一个贫苦农民老杨家里,聊到西口,他妻子来自口外,但是在东口外,然后,他告诉我东口就是张家口;而西口,自然是人们熟悉的杀胡口。作为一个长城爱好者,我走过西口,也到过东口。在不太久以前,我离开了北京,去南方讨生活。在2009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从遥远的南方回到故乡北京,并把它作为一个中转站,又一次登上了去宣府的火车,离上次去宣化已过去整整4年。
我们70后的人是很拧巴的一代,过去的语文课上学一篇新课文总是要总结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长大了才终于发现原来自己这个破人生是大意比较模糊中心更不明确的,整到脑残也整不出啥意义的,但是如果过去的日子可以用某个单位来计量,那么走长城的日子也许能作为这么一个标识,让人记住流过的时间。
2.路上
12月29日那个寒冷的清晨,我登上开往包头的1115次列车。在拿着票进站后却发现车票丢了,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开始,好在时间有富于,于是赶紧再出站,在售票处又买了一张站票,14元。
在2车厢找了个位子坐下,对面是一个来自并要回到呼和浩特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得了中风的口齿记不清楚的老人,他带着一个蓝色干部帽,外套下面是一件蓝色干部服,上面一片白色的痕迹,我及其怀疑那是呕吐物干了后留下的,老人是被另一个老人送上火车,而他的行李是被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托上行李架的。后来知道这两个人都在宣化下。
中年男子对每一趟奔驰在北京-宣化间的列车时刻,票价都非常熟悉,他甚至从一个小塑料袋里拿出厚厚一摞攒下的火车票。他很自豪地谈着他去了全国很多城市,只是逛商场,不是旅游观光,他说小时就喜欢东跑西游地玩,看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呆在一个地方。快下车时我们这些坐在他四周的人知道原来他在宣化的购物中心搞了一个卖品牌鞋的专卖店,这个经营模式大概是这样的:他需要押大约几十万给某一品牌鞋商(他似乎提到一个叫“哈森”的牌子),这里包括货款和铺面的设计装修,进的货必须按批发价的4倍卖出去,也就是说他一双进价200元的鞋要卖到800元(而鞋的成本只有20元可能)。他每月的工作只是收钱,因为商场是国营的,政府指派服务员,并每月提取一个固定数额的30%(哪怕他并没有卖到这个数)。所以他很喜欢这个工作,因为不操心,他告诉我他一年可以赚十几万,他认为他这样每天到各大城市转转看看别人的鞋铺,一月去收一次钱又不需要坐班,比大城市的一个小白领苦哈哈担惊受怕地干上一年挣同样的钱要舒服得多。我很惊奇于小地方的人如此注重穿戴,花800-1000元买一双鞋,而在我,花80元在秀水买一双贴着NIKE标的鞋就觉得爽透了,俗话说得好:穿自己的鞋,让别人去说吧。
然后我就问他关于常遇口的事,他很惊奇我提到这个名字,但令我惊奇的是他竟然不知道那是个以明初大将常遇春命名的长城关口,在宣化。我们于是谈常遇口的金矿:这个我倒是知道,我也知道2009年黄金涨疯了,所以当他告诉我宣化东西很贵,人们手里很有钱时我并不觉得吃惊,虽然张家口地区在河北不算富裕,而河北的经济在全国大概也是排不上名的。
火车穿过那些熟悉的光秃秃的荒凉的山和空荡荡的大地,走的是丰沙线,而不是著名的“京张”铁路。我记得,有一年,大约是7-8年前,那时我还在北京生活,也是自己出门,坐一趟夜行的火车去大同,走的是“京张”铁路,路过青龙桥是午夜时分,我还没睡于是挑开布帘看月光下宁静的站台。那是些遥远的日子,但我还依稀记得。
在快下车时不知怎的聊到年龄,我于是让“鞋商”猜我的年纪,他痛快而不假思索地说:“你也就47岁。”“我靠!”我心想“你丫真会聊天。”他解释他姐是属蛇的,我看上去和他姐差不多,我一算:“属蛇的应该44啊。”于是崩溃:合着我这点“沧桑”全挂脑门子上了。
过了宣化就是我此行的终点站,张家口南站。出了车厢,出了站台,走到塞上凛冽的透心凉里,还好,零下18度,很清爽很干脆很象嚼薯片或冰碴子“卡吃卡吃”的那种感觉,痛快!不过我穿的很暖和,上面四件下面四件,最起码“8大件儿”。
忽然想回到站里上趟厕所,被一个脸上挂着零下18度的小警察按住查身份证,大概他觉得我穿戴太“秀水”了吧。不过他的一句吆喝让我心里一下释然:“小伙子,看下身份证”。“我靠”, 我又晕了,按刚才车上那位的意思,这“小伙子”都47了,张家口出的吧?
然后被一辆出租缠住问我去哪:“右卫。”我说,司机马上说:“你是去左卫吧。”“右卫。”我再说:“我们这没有右卫,只有左卫,你搞错了吧!”“我靠!”我在二十分钟内第三次要晕倒,是我长得不靠谱,穿着不靠谱,还是说话不靠谱?“我左右不分对吧?”我没好气地问那个执着的家伙,丫终于说:“我没去过,没听说过。”“万全你知道么?”“万全我知道,但不是右卫。” 我一急,就把明朝名字给叫出来了:“万全右卫你不知道?”丫是肯定不知道万全右卫的,但我并不想去万全县,因为县城在孔家庄,是个新址。
我于是撇下司机往前走,这哥们一根筋地开着车在后面蹭,一边说:“你先上车,没准我能帮你问道。”“好,拉错了地我可不给你钱。”我上了车,司机继续说:“你说的是左卫对吧?”我心想:不是你太”左“就是我太“右”,路线斗争可马虎不得。于是继续解释:“那里有城墙,保存的很好,万全镇你知道不?”“你说的是老万全吧?”司机问。我说的是“大爷的!老大爷的。”我心里想,没说出来。
司机打了一通电话,还是没搞清楚,我们于是就出城,上路了。
3 万全右卫 12月29日午后
一路向西,是塞上熟悉的黄土地,广袤,一望无际。远处的旱柳,杨树挺着叶子落光的枝干伫立在零下20度的寒冷里,是这数九天大地上苍凉的点缀。这条通往塞外的公路和4年前比,新铺了柏油。午后黄色的大地空寂而辽远,路上车很少,北边是山,路南边是平原,方向:西。
跟司机聊了一路,他得知我很喜欢看老宅门,告诉我一个重要信息:张家口在开发“堡子里”,并解释了一下方位,建议我去看看。
司机年纪不大,三十上下,是个大眼睛帅哥,但脸上有了很深的皱纹,人很和气。
大约不到30公里,车子就嘎然挺在一个城门洞前,我于是到了此行的地一站:万全右卫:大明的一座卫城,张家口地区今天保存最好的一座明朝的古城。
万全在明初,宣德5年,就设万全都(指挥使)司,下辖很多卫所。东、西、南洋河在柴沟堡附近汇合成大洋河,继续东流过万全左卫后,洪塘河、大清河相继汇入,转而东南流。万全左卫便地处洋河南岸,万全右卫位于左卫之北,洋河北侧,有城西河从其西边南流入洋河,怀安卫则地处洪塘河上游南岸,而宣化则处于洋河诸水会合东南流所形成的宽谷里。由于所处的区位不同,它们各自所控扼的范围也不同。明代,万全是这四卫当中离前线最近的,它设在洋河河谷的北端,紧邻高原南缘,对着野狐岭,在明史里经常用“要冲”“极冲”,是蒙古人下坝上进犯所必经的第一站。挡在人家准备豪夺饱掠的道上,一定让蒙古人很郁闷。反过来,这种郁闷也会被放大成更大的怒火,对这座城造成更大的压力。
有明一代,这里也没消停过,“小王子”(达延汗),他的后人那个可怕的俺达汗(蒙古人叫阿勒坦汗)还有俺达的一个儿子,辛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冲击着这座外长城南边的卫城和它周边的洋河谷地的堡子。好在,蒙古人在这一地区也没占到太大的便宜,这个地方明初的常遇春还有他的内弟蓝玉来过,五征漠北的成祖不止一次路过,还有效仿他的亲征的英宗,武宗都来过。大约在嘉靖年间,一个叫马芳的(大概是参将)面对俺达骑兵的包围,竟然将万全右卫四门洞开,上演了一出明版“空城计”,让狐疑的蒙古人没敢冲入洗劫。
司机把车停在南门,而不是四年前下车的北门,一个瓮城的形制还能隐约看到规模。与四年前不同的是,从城门一路向里,地上都铺了油亮的大理石,亮的和这塞上边城的沧桑有点不和谐,仿佛北京的金銮殿。
我在城墙外的土地上瞎溜达,看着往外凸起的马面。蓝色的天上有云霭飘过,被塞上的风吹成斜斜的,一团一团,风起云涌,风云变幻,说的都是塞上风景。玉米田里的水洼已结冰,有花喜鹊一跳一跳地从残杆间跳过。而2006年初,我在右卫的墙下,在同样的零度下,曾端着一架老尼康手动胶片相机,哆哆嗦嗦地拍从城头飞过的一群野鸽子。我真的高兴回到了右卫,这四年的时间,这两千里的距离,终于就被穿越了。
万全右卫在那个时代存在的理由,逻辑今天已不存在,但它留了下来,坚定地守在这零下18度的广袤的旷野,默默地对着大山和身后的大地。有很多历史已永远远去,另一些改头换面留了下来,让人搞不清。
走进卫城,逛进一间买农具的杂货店,和一个和善的独自在火炉边烤火的老者聊上了。问到他右卫的庙,他说:“可多了,全让共产党拆光了。”接着他又介绍,万全在60年代末把地下挖空,搞了很长的防空洞。让我想起当年中苏关系在珍宝岛事件后,毛主席的豪言壮语:“将苏军放置张家口一代予以歼灭。”后来才明白,面对擅长坦克战和大纵深奔袭的前苏联陆军,老毛知道老毛子张家口外的坝上,一直到外蒙,根本是无险可守,所以索性准备着在山里打游击战地道战。
4
穿过铺着金砖的右卫主街,出了北门,街上人很少,一个机关院里有一只可怕的藏獒在铁栅栏门后吼叫,吓得街上的小狗一溜烟地跑过,那吼声象狮子,低沉,威武而且不容置疑,仿佛在告诉整个城里的人:谁要把我放出来,我就把你们全咬死。从物种学上掰吃,獒类已是犬科的单独分支,它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野兽,一种比狼大,可以把狼咬死的野兽。
然后出北门,上了一辆“金杯”面包车,4元钱回到张家口。
5.堡子里 12月29日下午
在司机和售票员的指点下下了车,,来到了这次出行听到不止一次的堡子里,终于在8年内第三次来张家口后,见到了它的“根”:一个原汁原味的张家口。
堡子里,明代属宣府镇,为万全右卫地。宣德四年(1429年),指挥张文始筑城堡,名下堡。城高三丈二尺,方四里十三步,东南各开一门,东曰“永镇门”,南曰“承恩门”。因该堡以北有东、西太平山对峙如巨口,故名“张家口”。成化十六年(1480年)又展筑关厢,高二丈,方五里。嘉靖八年(1529年)守备张珍在北城墙开一小门,曰“小北门”。明万历二年(1574年)砖包,万历九年(1581年)堡子里加修城堞和阙楼。堡子里是长城防线宣府镇的要塞,在阻止蒙古军队的进犯中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战争中从未失守过,成为雄冠北疆的边塞城堡,享有“武城”之称。有诗赞曰:“欲把舆图求胜概,张城第一塞垣冲”。
走到古堡,要穿过一片居民区,已是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低矮的平房,路边的自行车,老树,买水果蔬菜饭的地摊,熙攘的人群,一路打听着,竟有人问:“你是租房么?”看来堡子里依然是个生活味很浓的地区。后来才知道在清代,这里是华北仅次于天津的第二大商埠,一个对外开放城市,与南方的广州并列为中国的“陆水双码头”。大量的毛皮、茶叶、绸缎等大宗商品,沿着一“张库大道”(张家口—库伦〈今蒙古国乌兰巴托〉)进入蒙俄及东欧市场;而外蒙的牲畜、皮货、蘑菇、药材等商品也由此进入内地市场。它对北京的重要性可以从老佛爷定的中国第一条自己设计施工的铁路“京张铁路”看出来:京张铁路的修建根本目的是活跃边贸。在铁路修成不久的1918年,张库公路,中国第一国有公路也修到这里,这样北京,经过张家口,再和“张库大道”连接,就通到了今天的外蒙和俄罗斯。
在路上听一个老者介绍,古堡的东墙已被拆光,看到的一条十来米的残墙是堡子的西墙。
顺着鼓楼西街下来,两边都是山西风格的晋商大院,这一点不奇怪,勤劳聪明的山西人在清朝,西走杀胡口,东走张家口,那时 (民国十二年(1923年))以前,张家口的票号、钱庄已多达42家,堡子里棋盘街还设有中国银行,鼓楼西街设有中国交通银行。票号和钱庄是张库大道的产物,当时他们控制着张家口的金融业,甚至影响着中国经济和俄蒙经济。
其实,明张垣堡这座边堡由“武城”向“商城”演变最早始于嘉靖年间,朝廷曾在宣府的“新开堡”设互市,但嘉靖毕竟是被蒙古人打了一下立的城下之盟,心里不是滋味,所以互市时间持续了仅一年。真正的蒙汉和平是在“隆庆议和”之后。隆庆五年(1571年),明廷与蒙古鞑靼俺答汗之间化干戈为玉帛,朝廷下诏,准许张家口边外每年举行一次“茶马互市”。从此,张家口堡的功能也相应由单纯的军事要塞演变成兼有贸易功能的边境城市。
鼓楼西街有中式的四和院门脸也有一些明显带西洋风格的,里面的精致的影壁依然能看出当年院子主人的豪华与精致。在清代,这国际国内商贾云集,票号满地的小小的堡子就是北京今天CBD, 据说一套房月租竟达到50两白银,按1盎司31.1035克,今天的牌价17美元1盎司白银计算,相当于月租1366美刀,或9329元人民币,大概只有在跨国公司打工的老外才会靠补贴付这份房租。而今天,这里的房租一个月不超过200元。一个城市的衰落是如此迅速,或说在短短的90年里(张家口的鼎盛在1918年)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世事沧桑,由此可见一斑。
鼓楼西街走下去,就看到了鼓楼,也就是堡子的中心,四个方向四条街在鼓楼下交汇,让我想起了天镇新平堡的那个鼓楼。拐过去往北,街东有几座高大的殿堂,在一所小学校里,不知是什么。而街西,就看到了一个指示牌,明白这里已经历了一次开发:指示牌上标的建筑名是:抡才书院 ,定将军府,察哈尔财政厅旧址等字样。定将军是满清贵族定安的府第,定安年轻时曾因随清将曾格林沁征讨捻军,升为一品顶戴。后到关外为皇家训练八旗子弟,煊赫一时。据传说,定安在一次战斗中丢掉了脑袋,尸体入葬时朝廷赐金头一颗,埋在永丰堡对面南山坡上。而抡才书院,光绪四年(1878年)由察哈尔都统穆图善,万全知县尹开先邀集满汉绅商捐资而建。
最后在堡子北面登上了修葺一新的玉皇阁,这里和张家口地区,比如蔚县的城堡很相似,堡里有玉皇阁,且都建在北方。门票5元,我张望了一下没有进去。玉皇阁是堡子里最高的位置,可以看到整个堡子和远方的山。
值得一提的是,堡子的开发已完成了一期,据说还有两期。堡子里之所以能保存下来,是因为在1949年后,把张家口发展为一个工业城市的设想主要在清水河西岸进行,而堡子在河东岸,算是基本逃过一劫。北京则没那么幸运,所以拆呀拆,拆了60年,就他妈快拆没了。
6.
逛完了大明的一个卫城,一个堡城,终于离开张家口坐了30分钟长途车,到了此行的第三站,宣化府,也就是府城。宣化府有每边“六里十三步”之说,在明朝和西安一样大,而它的城墙,甚至高过了太原和大同这两座明朝的边镇。
今天,大概在北京以外知道宣化府的人已经很少,而明时一个比它低四个等级的小小的堡城张家口却更为人所知,但宣化的城墙保留了下来,4年前来看到了新的包砖,这次甚至看到了在原址上修复的西门,一个仿古建筑。
我喜欢宣化,除了它的浓浓的说不完品不尽的过去,更是因为它是一座有生命力的城市(虽然它今天被降格为张家口的一个区)。那个游龙戏凤,偷偷从紫禁城溜出来一次次跑到宣府来玩的明武宗,如果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同意我。
我想宣化的繁荣和生机,除了它的历史的延续,还有两个原因,其一是驻军,因为27军的98师一直驻宣化,从明史看,有屯兵的地方商业一定发达,因为国家要把大量物资运来,也因此吸引了很多商业和投资,兵撤了那个地方就衰落了。顾炎武在明亡后重游古北口,那时古北口已没有驻兵,萧条冷落与明时的繁华形成的鲜明对比深深刺激了这位流浪的读书人。其二是由于工商业,宣化有钢铁厂,机械厂,还留着个皮毛加工厂。当然也可以加个第三条,他们发现了黄金,几乎可以说坐在金矿上。所以宣化可以看到很多好车,我甚至看到一台奔驰双门SLK跑车。
7.朱之冯的宣府
我的脑海里被一个365年前在宣化发生的事纠缠着,不能释怀。故事的主人公叫朱之冯,顺天府大兴的一北京人。
他这个名字是后改的,而且他的改名上奏了皇上。他原来不叫这名,他的妻子冯氏去世后,他决定终身不娶,他跟皇上说的大意是,妻子之于丈夫,犹如臣子之于国君,妻子侍奉丈夫,臣子侍奉皇帝,有忠有义,这种关系是相互的。为了明志,他不但终身未续弦,没有纳妾,而且把他亡妻的姓氏加到了自己的名里。
说实在的,这件事可以从几个方面看,你可以说这哥们是“被“ 封建”被“礼教了,但你不能不说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如果在为改名上报皇帝这件事上还能被视为有作秀的嫌疑,但他实在犯不着苦了自己不再结婚,因为他完全有条件:他是宣府最后一任知府。
甲申年三月初八,李自成的部队从山西一路杀来,除了在宁武关被周遇吉总兵(以后写一篇关于宁武的惨烈)的部队狠狠教训了一下差点郁闷到回陕西老家,剩下的就是一路高歌猛进兵不血刃纳降的故事,阳和堡的先投降了,而且是出城十里迎接;然后是大同,总兵姜瓖带着他统领的十万人这支长城沿线仅次于宣府的部队,绑了大同巡抚去讨好李自成。姜总兵是个投机的“愤青“,先降李自成,又反了;再降满洲兵,又反了,好在跟满族人死磕,算是有点血性,虽然最后大同遭屠城,城头的垛墙都被满州人砍了几尺,号称是削大同城的头。要是他救宁武的周总兵一把而不是看着周遇吉的几千人在宁武关下与流寇的20万人死拼五天五夜,这段历史也许会彻底重写。
宣化知府朱之冯似乎是唯一一个想抵抗的人,因为宣府总兵还有崇祯派来的太监监军杜勋早想着要投降,杜勋甚至在宫里时就有这打算,最后宣化陷落,跑回北京,坐在篮子里被吊着翻过城头对崇祯劝降的还是这个皇帝信任的太监。
扯远了,兵临城下,明史这样记载朱之冯对宣化军民的劝导:“朝廷三百年,死生尽是天数,皇天水土,杀身难担。岂可一旦从贼,失却千秋大义。君亲本无二理,汝等须看世上,讵孝怯他人断送自己父母者。”
这些话并不陌生,尤其是“君亲本无二理”这个意思,他妻子去世他没有再娶和他对皇帝的忠诚对他来说是一回事。他认同这么一个道理,可以说忠诚而不是背叛他视作重要的,无论是他老婆还是他的皇帝,是他的价值观。同样,从这段话里,我看到了感恩与牺牲。
兵临城下,朱之冯在宣府北门楼上摆上明成祖的像,带军民在故皇帝前发誓。[明通鉴]记载是“之冯集将吏于城楼,设高皇帝位,歃血誓死守,悬赏格励将士。而人心已散,监视中官杜勋且与总兵王承允争先纳款矣,请以城下贼。之冯大骂曰:勋,尔帝所倚信,特遣尔,以封疆属尔,尔至即通贼,何面目见帝!”勋不答,笑而去。”
类似这样的太监官似乎在365年后的今天依然很多,什么都不相信,除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无所谓。这个杜勋几天后见到崇祯,“盛称自成,『上可为自计』”就是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最后在离开皇宫出北京城向李自成回复时,“笑语诸守监曰:吾辈富贵自在也!”
这样一副面孔似乎今天看来也很熟悉。国破君亡,社稷倾塌,该享受的还是要享受的,那些上千年的忠义廉耻对向巡抚这样的人有用,对象太监这样的就是扯淡。中国一部历史,好像从来都是死的壮烈,活的苟且而无耻。有英雄就有汉奸,非常辩证,严重拧巴。
『明季北略』这样记录朱巡抚的最后时刻:“巡抚朱之冯悬赏劳军守城,无一应者,三命之,咸叩头曰:愿中丞听军民,可保一城性命。之冯独行寻城,见红衣大炮,曰:汝曹试发之,可杀敌百人,贼虽杀我,无恨矣!众又不听。之冯不得已,乃自起燃火,兵民竞挽其手,之冯甚愤,乃夺士卒刀自刎。”
短短几句话,勾勒出一个地方官,一个读书人在山河破碎那一刻的奋起,坚定,孤独和绝望。
宣府,这明九边十一镇里人马最多,装备最精良,也曾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就这样,没发一枪一炮投降了,只有一个朱巡抚,为了一个理念,一个理想,选择了去追随他亡故的妻子,他不想作亡国奴,接受一群烧杀抢掠的流氓无产者的统治,他有自己的道德准则和价值观,他想抗争,至少尝试了抗争。可是,迎接他的是背叛,软弱的,廉价的背叛。人们都被李自成这帮残忍的流氓“不抵抗就不屠城”的宣传吓破了胆,而根本不知道李自成当时也已被宁武关下官军的殊死抵抗揍得心惊肉跳。宣府人连赌一把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们完全有打败李自成的资本,但他们选择了投降,按朱之冯的话就是“不意人心至此!”。我想是他们,朱之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官员想保护想爱护的那些人杀了朱之冯,那些人是有罪的。这是一个悲剧,对明末那个社会,对朱之冯本人都是一个悲剧。一个人想付出,换来的是退却;想承诺,面对的是背叛;想贡献热情,遭遇的是冷漠,与他的坚定对比的,是懦弱。当整个群体的观念发生了转变,不认可这变化的个体一定是个悲剧人物,哪怕群体认可的东西是反传统的或不道德的。
8.12月29日晚
在北风呼啸的黑暗的傍晚,我在长途车的停顿中醒来,到了宣化。找好住处后,去了附近的一个叫“朝阳楼”的百年老店,这是个清真馆子,它的名字源于坐北朝南,而它的成名是“庚子之变”慈禧西逃时路过宣化,在这里用过膳。墙上就有这么一副铜雕的画,而据说在包间里还有一些当年的老照片。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服务员专门又递上菜谱,指着前面的一段介绍给我看。第二天,在临离开宣化时,我在一个小铺买烟,得知朝阳楼原来的一座建筑已在修购物中心时被拆了。
9.12月30日晨
从历史中穿越出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气温达到零下二十度,“一九二九不出手”真是不敢伸出手,清鼻涕落在袖子上倏地结成了冰。
看了一个三十年代的天主教堂,而它傍边修士住所已被辟成宣化博物馆,但不开放。
再往西走不远,就是宣化的鼓楼和钟楼,曰镇朔,曰清远,鼓楼上有乾隆皇帝的题字:“神京屏翰”,没错,这,就是宣化府,一座到处是历史的伟大的城市。
宣化的很多四合院,在这四年里,在继续消失,各地方的官员,宣化一如北京,对拆古迹有一种如大小便失禁般的不能自控,他们对GD P这三个字母有一种变态的迷恋,因为拆迁,开发,不但有政绩,可以升官,还可以发财,他们和那个杜太监如出一辙:“吾辈富贵自在也!”没有其他太重要的东西值得在乎。
钟楼下,看到了一个卖炭翁,赶着骡子车,车上都是50斤一袋装的,包头那边来的煤块,3毛5一斤。一算,发现煤已的零售价已到了700一吨,看来可以炒中煤集团的股票了。给他照了像,他却没有地址可寄。想再多两句,于是问:“您这骡子多大了?””二十多岁,”“那可真够老了。”卖炭翁告诉我骡子能活三十多岁,再问,一出口就后悔了:“您年纪也不小了啊。”
靠,北京人真不会聊天,我自己骂自己。
2001年第一次来宣府,看着繁华的大街上来往的人群,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的话:“宣化的今天生活在人们的遗忘里,宣化的昨天活在我的记忆里。”
又要离开宣府,在跨越了2000里路后结束这个24小时的旅行。有些事情早已过去,有些事情却一直没变。比如98师军营外墙上刷的“打造塞上雄师”的标语,比如我的又一次回到这里,继续过去的旅行。宣化不会失落,它,和长城边所有的城堡,村落一样继续着自己的历史,上演着某种轮回,留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
于是在鼓楼下坐了7路公交车去火车站,车里冷飕飕的,一个乘客在前面抽起了烟,坐在后面的我也忙不迭地掏出一根,悠悠地点上了,虽然我根本是不抽烟的。司机就在前面用很浓的口音嚷上了:“别抽烟。”顿了一下, 又补了一句“抽吧抽吧,想抽就抽吧。”
我想我真的很喜欢宣化,它的过去,它的今天。
本贴最后一次由老边儿修改于2010-01-08 10:10:47
老边儿于
2010-01-08 10:05:16 发表在分类:
杂记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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