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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有缘的一张长城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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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每辨认出一张长城老照片,“野”长城面临的危机也就多了一份实实在在的证明,社会对此的认识才可能加深,保护长城的意愿和投入才可能增加。而今这项活动在众多有志之士的努力下, 已经有了丰硕的成果。我们今天所做的,只是给这条“长城”再添一块砖、加一块石头。

有日子没有辨认老照片了。
准确地说,有日子没有辨认出什么老照片了,这样说是想表示自己没那么懒,还在瞎忙乎着些什么。
我喜欢啃硬骨头,因为这样的工作有挑战性,因为辨认的工作,对我而言,所带来的快感远大于复拍的喜悦。只要有线索,有时间,复拍到完美的对比照只是早晚的事情,但是辨认是更有趣的脑力活动,不是搭上时间就一定能解决的。当然,我去过的地方有限,眼下又限于条件,所以不敢挑战的老照片也多了去了,只好找一些自己能力范围内的磨牙。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再补充一点,我爬长城和辨认长城老照片纯粹是为了好玩,当然时间长了这种爱好会变成生活/性格/行为的一部分,但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愉悦身心,我也一直珍惜小站这个平台,让我们这些爱好长城的人可以在这里一起“玩”。如果我的“玩”对于别人来讲是“工作”,或是“资本”,并不代表有什么冲突,只是每个人的选择和境界不同。只要你尊重我玩的权利,以及我玩出来的花样,我也会尊重你把长城看得更重或更轻的理由。反过来讲,如果你不承认别人玩得有特点,非贬低我为“小玩闹”,只有你自己是专家,或是干脆不承认自己玩的是别人曾经/早就玩剩下的,我想这样的人也配不上我的尊重。

言归正传,老照片地点覆盖甚广,而且很多照片地点标示不清,甚至根本不写地点,给辨认造成了很大的困难。有文字补充的,也往往是以描述风土人情为主,即便再努力的阅读,扣细节,也很难从文字中找到更多关于长城的线索。对于这类“悬案”(包括沙飞的不少老照片),我个人倾向于用最“笨”的办法,按照山形和长城的走势,利用谷歌地球慢慢搜索。
这个笨办法屡试不爽,帮助解决了几个大悬案,如《挺进冀东》、《挺进察哈尔》等。当然,如果只用笨办法,不考虑照片里面的其他信息,恐怕费上再多时间也是枉然。长城的墙体、敌台的样式、垛口的造型、山上的植被、光影或是岩石,都可能成为判读的关键因素。

不幸的是,对本文中将要辨认的这张照片来说,所有这些方法和因素几乎全都用不上了。(图)


因为,它已经基本上从今日的地表上消失了,消失在了现代人改造自然的热情中。
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它又没有完全消失。说它部分消失呢?又不是像“欢呼楼”那样垮塌了,或是像八达岭、慕田峪那样被修复了,而是以某种特别的形式留在了它原本在的地方。
只是,我们没办法轻易接近它了,更谈不上复拍了。
不过,无法复拍,不等于就无法辨认。



在总结辨认老照片的经验的过程中,我总结了一个简单的规律(也许大家都已经总结出这样的规律了,如果未能引述前人的总结,请恕我无知),不论老照片里面的长城当年保存得有多好,只要原片拍摄点相对高度越高,该段长城现存的状况就越好。如果不用相对高度这个词,也可以理解为是距离人类活动范围的远近。高高在上的,百年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变化并不大,比如慕田峪箭扣。低在山谷、溪流边的,基本上都已经面目全非了,比如铁矿峪、浮图峪。之所以不能用绝对高度来看这个问题,是因为中国西部广大地区海拔远远超过东部,随便一个边塞堡子外的烽火台都比望京楼还要高,却没有几个能够有幸存下来,原封不动屹立到今日的。
这个规律当然不能用来解读超自然力量或超人类力量对长城所带来的改变。人类改变不到的,百十年间碰巧打几个闪电也就垮掉了。而老天爷赏脸留下来的,炮弹未变赏脸,政治运动未变赏脸。套用到我们现在面对的这张照片,这个规律以及规律外的特殊情况都非常适用。换句话说,这段长城的相对高度决定了它能存在多久,而老天爷和人类偏偏又都对这么美丽的建筑产生了妒忌心理,人不留它,天也不留它。
老普在08~09年左右对甘博的这张照片的判读很有道理,注意到了照片里面的梯田(而且是长城两侧都有),说明这段长城的相对高度不会太高,至少是不远离人类活动的范围。考虑到100年前人们开垦荒地的热情和技术远逊于今日,所以可以肯定地说,这段长城就在村子附近。另一个佐证是敌楼的密度和墙体的特点。如此近的距离(即便是用90左右的长焦头,照片中的长城总长度也不会超过500米)出现了四座敌楼,而且只要是有斜坡的地方就有障墙,说明一定是战略要地,临近沟谷,靠近水源。
利用长城的形态/形制来缩小搜索范围的时候,我遇到了相当大的困难,因为单纯从墙体和敌楼的风格来看,我可以判定这段长城不在北京或北京以西,也不在山海关外,但是冀东仍然是很大的一个包围圈,如何缩小这个圈呢?何况我们没有办法以今天长城保存的情况来揣测百年前的样子,特别是在一些人类活动干扰很大的地方。
我采取了之前提到的笨办法,可是在谷歌地球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回,看到头晕眼花也没有进展。没有道理啊?!卫星不会说谎,即便是邻近村庄破坏严重的区域,长城的基本走势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怎么会没有一个地方吻合或接近图片上的长城呢?难道不在冀东?
不!不可能!按照形制看,不在北京,就一定在冀东。问题是到底在哪里?
想到这里(大约是3个月前),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之前辨认《挺进察哈尔》时,也反复困扰过我。老照片的拍摄地段和地点,是不是已经完全被毁坏和改变了?比如这个地点炸了山开了路?比如河流改道了?修建了水库?...

在这些冷门因素中,水库是最讲得通,也是最让我头疼的,更是最无奈的一种解释。
说讲得通,也就是说可以把一切无法辨认、但条件符合的老照片都丢到被水库淹没这个解释中去,这在我看来实在不负责任。
说头疼和无奈,是因为我没有时间没有条件去把那几个大水库实地考察一遍,更不可能到水下拍摄,谷歌地球在这个问题上基本派不上用场。
怀着侥幸的心理,我开始了在谷歌上的另一场漫长的搜索——图片搜索。
在进行这场搜索之前,我梳理了两条线索,一条是以水库为线索,一条是以拍摄者(甘博)为线索,水库是我主攻的方向,而冀东有长城经过的水库,首选是哪里呢?:)

作历史研究的人,大部分是假定了结论的,否则研究过程中很多干扰因素不能得到迅速的筛选。这样说不是说假定结论的方法就是科学的,但对于一个过于开放的问题,假定结论有时是必要的。对我而言,假定一个水库就是必要的。
研究跟这座水库和水库里的长城有关系的图片时,经过不屑的努力,我找到了这样一张图片,在山形和长城的走势上比较符合甘博老照片顶部的部分信息,但是因为细节不够,而且没有水下部分,不能就此证明甘博的老照片就是在该水库(修建前的位置)拍摄的。(图)

怎么办呢? 当然不想放弃,于是继续网上图片搜索,搜索范围改在了水库建成前以及拆迁过程中的资料。同时将希望寄于水下摄影以及潜水爱好者,希望通过他们某些不经意的拍摄证明我的判断。
可惜的是,水下摄影景深有限,而且长城在水底积年累月的被水剥蚀,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这种照片虽然有一些,但基本上没有利用价值。就在我几近绝望的时候,一张关于水库建成前的资料照片(拍摄于70年代末)引起了我的注意。 (图)

在这张照片上,长城的走势引起了我的关注,从照片的主题看,村子是重点,长城是次要的。但是长城和村子有机地结合成一体,从山上蜿蜒下来,连接堡子的外墙,这样的样式,在冀东、北京甚至山西不是都很常见吗?大的如山海关,中的如广武,小的如墙子路,都是这种城关相连的格局。
恰恰就是这城与关结合的部位,成了破解甘德这张老照片的关键因素。

具体的判读理由如下
1)山顶敌楼的位置和大致样式与甘德老照片中的段落吻合。
2)次高敌楼原来的位置,在70年代末已经垮成了一个缺口,尽管其左右的城墙仍然屹立着。这很符合靠近村庄的长城遭到破坏的普遍情况。即:烽火台的坍塌早于/快于墙体的坍塌,原因常常是村民扒砖,或因为战争或政治运动,烽火台作为相对更明显的目标而遭到破坏。
3)左边第二个敌楼的位置,在70年代末同样已经变成了一个土堆。越是接近村庄,干扰就要大,破坏得就越严重。这个部分,今天即便是露在水面上,也很难让人联想到当年壮丽了。
4)两道主要梯田的位置以及它们与墙身的相对位置关系。
5)照片中村庄和村外长城的相对高度,符合被水库淹没的条件。
(图)



除了以上这些判读依据,我还在搜索甘博其他照片时发现了一张非常有比对价值的照片(下称为“船上看长城”)。(图)


甘博去过哪些跟长城有关的地方,资料都在网上,地点我就不详述了。其中有河流经过的地方,他也拍了照片,下面这张“船上看长城”中左边的一段长城就可以用来比对。尽管建筑风格接近,敌楼的保存程度接近,但单从长城的走向上,很难把两张照片里的长城联系起来,不过如果具体观察两张照片中敌楼的角度,就会发现一些关联。“船上看长城”最左边的三个楼子,估算它们面对船上的相机的夹角(以受光面计算),从左到右分别为 30度/170度/15度,如果考虑拍摄者上岸后到了最左边楼子的正前方,相当于顺时针转60度,面对它拍摄,那么这三个楼子(原来的受光面)面对新机位的夹角就是90 度(垂直于相机)/50度/75度, 高处两个敌楼的角度基本符合甘德悬案老照片里受光情况。简单地讲,在河面上拍摄的“船上看长城”,因为距离远,光线平,所以很难看出长城的曲折度,而换一个机位,光线的入射角变了,拍摄距离变了,甚至镜头焦距也变了,同一段长城在照片中就展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效果。
如果读者对这两张照片中的长城确属一段还有疑问,可以对比“船上看长城”中图片左侧两个敌楼下面的梯田以及植被,是完全符合甘德悬案老照片中的情况的。

有了山形的基本吻合,城墙走势的吻合,敌楼位置的吻合,以及梯田位置的吻合,有了甘德自己的照片做佐证,再配合我之前找到的那张长城出水的照片,可以判定,甘德的这张“悬案”老照片就是在长城进村后堡墙和主墙的结和点上拍摄的。而这个机位,随着水库的兴建以及水位的抬升,已经在30多年前沉到了水底,复拍这张片子也基本上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图)


如果一般的老照片符合其中一个或两个条件,就已经很难辨认了。这张如此精彩的照片之所以难倒了大家,是因为它符合所有“高辨认难度”老照片所具备的条件。

1)老照片中无任何地点注释。
2)原照只有近景和中景,没有远景,除梯田外无其他辅助辨认信息。
3)对比一般的老照片辨认,本张照片中的长城主体已经从地表消失了(即便是枯水期,原照中的长城也只有20%露出水面),所以基本上无法实地考察,更何况我本人不在国内,只能从网上找资源。
4)老照片辨认只能靠极其有限的其他历史老照片做佐证,因为80年代后,复拍原照甚至是在接近角度拍摄已经基本不可能。而事实证明,这样有利用价值的(网络)参考材料只有区区几张。
5)水力的侵蚀还在加剧这段长城的破坏,也就是说唯一可能有利用价值的地表信息也还在不断变化着。

无地点,无远景,无地表信息,少资料,继续破坏中等条件叠加起来,注定了能够把它从水里“捞”出来是一个奇迹。

我本以为文章做到这里就够了,就不曾想我和这张照片的缘分还不止于此。

作为社会学研究工作者的甘博(1890-1968),在他四次旅居中国的经历中,应该不止一次登临过长城,而其中应该以头两次来华时为多 (1917-1919,1924-1927)。这次辨认的老照片,是他第二次来华时拍摄的,照片上的时间编号是2504,即1925年4月。同一年中,已经身为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的甘博受邀加入了中国“社会调查筹备委员会”,而同为筹委会委员的还有来自燕京大学经济学系的创办人之一兼系主任的英国学者戴乐仁 (John Bernard Taylor, 1878-1951)。虽然身为经济学教授,但是戴乐仁的当时的主要研究领域也是中国社会/农村社会调查,以及如何帮助农民摆脱贫困。他在日后(30~40年代)曾积极参与创办工合组织,特别是对工合在西北地区(甘肃)的发展提供过很多帮助。
既然同为这个“社会调查筹委会”的委员,同样来自西方,同样在燕京大学供职,同样热衷社会调查,而且在1925年(戴乐仁1906年来中国,一直居住到抗战胜利)期间都在北京,我要大胆地推测,甘博和戴乐仁至少在筹委会的某次会议上或燕大校园中有过一面之交,甚至可能彼此熟识。

这位戴乐仁先生,便是我的曾外祖父。我出生前二十多年他就已经过世了,家里也曾经只有一张跟他有关的照片。身为传教士/教会学校老师的他,大半辈子都是在战火纷飞的中国度过的。他深爱中国文化、关注中国农民的生存与发展,而且在中国一住就是近40年。我的外婆,也就是戴乐仁的小女儿,就是在北京协和医院出生的。她把自己人生的后60年(1940-1999),都献给了自己的第二个祖国,而这种动力,恐怕很大程度上都来自我的曾外祖父...

言归正题。
百年前,当甘博这样一个美国人和戴乐仁这样一个英国人在古老、封闭且动荡的中国偶遇时,谁都不会想到百年后,两个人将会因为这么一张照片、这么一段长城而又重新被联系起来。
写到这里,无法克制一种更疯狂的念头充斥我的头脑。1925年4月,当甘博带着社会考察的任务探访冀东大地归来时,会不会在燕大、在小圈子里做过照片展示?戴乐仁会不会当时就亲眼见过这一系列的长城照片?如果见过,他没有向甘博询问过照片的拍摄地点呢?...

历史的真相,不在土里,不在水底,在我们心里,在每一个苦苦追寻答案的人的手里。


后记:
记得读《小王子》时,最喜欢里面小王子和狐狸“建立联系”的那一段,非常质朴,同时又非常感人。
....
但是狐狸又回到原來的話題:
  「我的生活很單調。我獵取雞,獵人獵取我。所有的雞都是一樣的,所有的人也是一樣。於是我感到有些不耐煩。但是,假如你馴養我,我的生活將如充滿了陽光般。我將認識一種腳步聲,它將與其他所有的腳步聲不同。其他的腳步聲使我更深地躲進洞裡,你的腳步聲像音樂一樣把我從洞裡叫出來。再說,看吧,你看見那邊的麥田嗎?我並不吃麵包,麥子對我一樣也沒有用處。那些麥田並不會使我想起什麼。這倒有點傷心。但是你有金色的頭髮。於是當你馴養了我,這將是很好的一件事!那些金色的黃小麥,將使我想起你。而我將喜歡聽吹過麥田的風聲﹒﹒﹒」
  狐狸不說話了,牠看了小王子很久,說:
  「請你馴養我吧!」
...

是的,当你和一样东西,又或者是一个人建立了联系以后,他/她/它对你的意义就变了。对你而言,因为这种联系,这样东西无疑会变得比其他东西更重要。
长城对我来说,早已是生活中很重要又很独特的一部分了。即便如此,当我发现了这张照片和我“可能”存在的一些联系之后,还是禁不住浮想联翩。从难度上讲,辨认它一是空前的挑战。然而一旦完成了这个挑战,激动和热情总会慢慢消退。但我会把它永远珍藏,哪怕只是为了那份可能存在的缘分。

谨以此次辨认和此文,献给西德尼.甘博,感谢他以一张张照片为我们留住了长城曾经的壮阔与华丽,也献给我未曾谋过面的曾外祖父——戴乐仁,以及我的外祖母——戴乃迭,感谢他们曾经为中国做出的一切。当然,也要感谢多年来带我认识长城、了解长城的父亲,以及所有鼓励/激励我辨认老照片的小站朋友。

分享,使我快乐,也希望使您快乐。


让我们在山颠行走,
任小径于脚下隐迹
畅想,那蓝蓝的天空里,
有歌声燃尽,有泪水干涸,
风向变了,如刀割,
岁月变了,似光灼。
有一种思念,
像头顶淡淡的那一抹新月

本帖由 毛毛2012-12-04 15:27:51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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